记忆深处那片浓密的绿荫,总在夏日的喧嚣中悄然浮现。那是紧邻家门的一片白杨林,笔直的树干刺向碧霄,层叠的叶片筛碎了七月毒辣的日光,在地上投下晃动的、清凉的碎金。

我的童年夏日乐园,便在这片绿荫之下。两根粗麻绳,一个洗得泛白却依旧结实的尿素袋子,便是我在两棵伟岸白杨间架起的“空中楼阁”——一方质朴的吊床。

当外面世界被骄阳烤得发烫,空气蒸腾扭曲之际,我躺在这自制的摇篮里,身体被坚韧的尼龙织物温柔承托,摇晃间,感受着林间特有的、带着青草与泥土芬芳的微凉气息。

蝉鸣是天然的背景音乐,高亢而不知疲倦,层层叠叠,如潮水般涌来,却并不刺耳,反而更衬得林荫深处的宁静。我闭着眼,任凭吊床轻轻摇摆,思绪像长了翅膀的蒲公英,飘向遥远莫测的未来,稚嫩的心房里充盈着对未知的无尽遐想,那份宁静的惬意,如同林间流淌的溪水,清澈见底。

这片小小的绿洲,从不独属于我一人。邻居家的大哥哥、小姐姐们,仿佛嗅到了快乐的讯息,也会循着蝉声笑语而来。林间的空地瞬间化作热闹的剧场。我们分享着从家里偷带出来的瓜果,汁水淋漓,笑声清脆得能惊飞叶底的鸟雀。那些漫无边际的童言稚语,关于隔壁村的怪谈、学校里的趣事、或者仅仅是树影变幻的形状,在夏日的风中交织、升腾,带着青春的懵懂和毫无保留的热忱。那份喧闹,带着生命原始的温度,如今回想起来,竟像是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,永远定格在那片摇曳的白杨林里,凝固成了记忆浮雕中最生动的一幅。

有时,我也会从家中抱出心爱的故事书。寻一棵粗壮的老树,背脊倚靠着它坚实而布满纹理的树干,仿佛倚靠着一位沉默而可靠的长者。头顶的蝉鸣依旧喧嚣,那永不止歇的声浪如同沸腾的夏之脉搏。然而,当目光触及书页上跃动的文字,当心神沉入那些奇诡跌宕的情节,周遭的声浪便奇妙地退潮了,只剩下故事里的刀光剑影、儿女情长在脑海中呼啸奔腾。树荫庇护着我的身体,书页则守护了我的心灵,在蝉鸣的海洋里,我独自潜入了一个更为深邃而静谧的世界。

时光流转,岁月无声地带走了那个林间的孩子。如今的我,行走在更为宽阔的世界里,物质丰盈,远胜过往。城市的霓虹替代了林间的碎阳,舒适的真皮沙发取代了粗糙的尿素吊床。然而,无论脚步如何匆忙,心头那份夏日的清凉惬意,那群肆无忌惮的欢声笑语,那借一片浓荫就能抵达的专注与宁静,却如同指间的流沙,再也无法紧紧握住。

岁月赠予了我许多,却似乎悄悄抽走了那份最简单清澈的欢愉——那属于白杨林荫下、蝉鸣声里、无需外物印证便能自洽圆满的快乐。它未曾消失,只是被时光妥帖地封存在记忆深处,成了一帧永不褪色、却再也回不去的画面,每每忆起,便在心底沉淀下一层淡淡的、名为“遗失”的哀愁。

那片树林或许还在,那蝉鸣或许依旧,只是那个能轻易在其中找到天堂的孩童,连同他全部的澄澈与安然,都永远留在了那年夏天,成了我生命行囊中最珍贵也最遥远的一抹回响,一声未完成的蝉鸣。

最后修改:2025 年 07 月 11 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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