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中时,从老家通往小镇的,不过是一条朴拙的水泥小径。路旁,两排高大的白杨树手臂相挽,浓密的枝叶在半空交汇,织成了一条流动的绿荫长廊。夏日酷烈,骄阳如火球般悬在头顶,喷吐着炽白的光焰。然而,一旦踏入这白杨拱卫的甬道,那恶毒的日光便被枝叶筛过,碎成了满地跳跃游移的、温顺的金色光斑。
那时的我,最爱蹬着那辆老旧的单车,将自己整个儿抛进这片沁凉的绿色里。车轮碾过不甚平整的路面,发出轻微的颠簸声,像是碾过一首夏日的序曲。风从叶隙间穿过,带着草木的微腥与泥土的潮气,轻柔地拂过汗湿的鬓角。头顶是苍翠欲滴的穹顶,脚下是光影斑驳的碎锦。 置身其中,酷暑仿佛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,周身只余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清凉与宁静。那是一种纯粹的、带着草木汁液芬芳的悠闲——我称之为“绿色的心情”。
后来,窄仄的小路被拓宽成了坦荡大道。推土机和压路机轰鸣着,将那曾为我撑起一片清凉天宇的高大白杨,连同它们深扎于泥土的根脉,一同抹去。视野开阔了,车流迅疾了,从老家到小镇的时间缩短了无数倍。我也早已告别了单薄的少年身形,时常驾驶着铁壳的汽车,在这条焕然一新的路上呼啸而过。
车窗紧闭,空调恒温。速度带来效率,却带不回一丝当年树荫下的温存。道路越通畅,记忆越拥堵。 那些浓得化不开的绿意,那车轮碾过光斑的轻快,那微风拂过面颊的温柔,连同那个在绿荫隧道里独自穿行、对未来小镇充满无限憧憬的少年,都被抛在了时光无法回头的彼岸。
从前,路是窄的,树是密的,心是绿的。远方的小镇,是眼里闪烁的灯塔,是胸腔里扑棱棱撞着的希望。 那时,未来仿佛铺展在绿荫尽头,镀着一层金边,充满了草木般蓬勃的生机。
如今,路是宽的,树是疏的,车窗映出的面孔,已浸染了岁月的风尘。灯塔的光芒散落在现实的琐碎里,胸腔里曾经扑棱的翅膀,似乎也悄然收拢。那满溢着期待与清凉的绿色心情啊,就这般遗落在了那条被砍伐殆尽的林荫路上——像一枚被遗忘的书签,永久地夹在了那个再也翻不回去的夏天。